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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里戈任坠机身亡背后:叛徒终遭叛徒杀害?

据俄罗斯联邦航空运输局消息,当地时间8月23日晚6时许,一架注册号为RA-02795的巴航工业莱格赛600公务机在从莫斯科飞往圣彼得堡途中失事坠毁,3名机组人员和7名乘客全部遇难。乘客名单中包括今年6月23日发起“军事叛乱”的俄罗斯私营军事实体领导人叶夫根尼·普里戈任,以及该组织军事领导人德米特里·乌特金及其他高级指挥官。

普里戈任坠机事故发生后,与瓦格纳有联系的电报频道“灰色地带”(grey zone)发文称普里戈任被“俄罗斯的叛徒”杀害。



8月23日,俄罗斯特维尔州,救援人员在飞机坠毁现场工作。图/视觉中国

莱格赛600是一款非常安全的主流公务机,自2001年首飞以来从未发生过机上人员死亡的飞行事故。

按计划,普里戈任当天刚从非洲飞回俄罗斯,瓦格纳集团的主要指挥官全部随行。他似乎没有预感到此行的危险。三天前,他全副武装地出现在镜头前,发表自“叛乱”以来的首次视频讲话,主题是“我们恢复工作了”。

俄罗斯政府已就本次事故启动刑事调查工作,乌克兰和欧美政府则猜测事故和俄方有关。美国总统拜登在事故发生后称“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暗指他今年7月就瓦格纳“军事叛乱”事件发表的评论。当时他说,普里戈任应该担心自己的个人安全了。

两个月前,普里戈任还处于人生中的“高光时刻”:坐拥5万兵力,被授予“联邦英雄”称号,是巴赫穆特关键之战的主角,风头一度盖过俄罗斯正规军。在此之前,身为俄罗斯商业大亨的他已经隐于幕后8年,对外否认瓦格纳组织的存在,直到去年9月,瓦格纳组织由海外小规模派遣的私营军事实体,上升为乌克兰主战场的主要作战力量之一。

然而,随着6月23日“向莫斯科进军”的仓促行动在不到24小时内失败,普里戈任出走白俄罗斯。随后,瓦格纳成员们向俄军移交重型装备,然后迁往白俄罗斯,在圣彼得堡的摩天大楼总部和在俄罗斯各处的招募中心陆续关闭。

长期接触瓦格纳组织成员的前雇佣兵从业者、现任乔治城大学战略学教授肖恩·麦克法特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历史上,雇佣兵头领有两类,一类是贵族,一类是商人,普里戈任是一位典型的商人雇佣兵头领。

“典型情况是:商人组建自己的部队,在战斗中取得声望,然后开始变得政治化,最终被视为威胁,死于非命。”


普里戈任发视频为瓦格纳招新

“普京圈子成员”如何炼成?

普里戈任与刀头舐血的雇佣兵,原本没有交集。他生长于俄罗斯的经济中心圣彼得堡,青少年时期因盗窃、抢劫、欺诈、组织未成年人卖淫等罪名入狱9年。他出狱时正值苏联解体,从露天广场上的热狗摊起步,到经营圣彼得堡第一家连锁超市、投身博彩业和餐饮业,逐渐成为商业大亨。

开设“新岛餐厅”的过程,展现了普里戈任作为商业天才的一面。1997年,受巴黎塞纳河畔餐厅的启发,普里戈任花费40万美元将一艘生锈的船打造为时尚地标。2001年,当时的俄罗斯新任总统普京和法国总统希拉克到此用餐。此后,普京又选择“新岛”举办生日会。给普京留下深刻印象的圣彼得堡老乡普里戈任,此后成为克里姆林宫的宴会供应商,并将业务扩展到为学校和军队提供食品。

瓦格纳组织的故事则可以追溯到2013年。为俄罗斯企业提供海外安保业务的合法公司莫兰集团,组建了“斯拉夫军团”,向叙利亚输送武装人员。第二年,克里米亚危机和顿巴斯战争爆发,一个武装团体活跃于乌克兰东部战场上,其领导人德米特里·乌特金称自己是车臣战场的老兵,此前为莫兰集团和斯拉夫军团工作。

乌特金的身份众说纷纭。多次在美国国会就瓦格纳问题作证的哥伦比亚大学教授金伯利·马滕称,乌特金是俄军预备役中校,加入私人安保公司前在俄罗斯军事情报机构“格鲁乌”的特种部队任分队指挥官。

一位熟悉瓦格纳组织的雇佣兵前从业者对《中国新闻周刊》称,乌特金2011年左右退休,2013年加入斯拉夫军团,一年后创立瓦格纳组织“单干”。他将乌特金称为“好的指挥官”以及“瓦格纳真正的创始人”。

2016年,接受普京授勋的照片被曝光后,乌特金消失于公众视线中。“有人认为他已经死了,我认为他还在一线,他(依然)是瓦格纳的指挥官。”该雇佣兵从业者6月接受采访时表示,“至于普里戈任,老一代瓦格纳成员对他敬而远之。他们更多地把他视为商人金主,而不是指挥官或战斗英雄。当初,是乌特金找到普里戈任,后者为瓦格纳提供了资金支持。”

一些资料显示,普里戈任资助乌特金,并非巧合。2012年,普京首次在公开讲话中谈到,私营军事公司可以成为俄罗斯在海外施加影响力的工具,在政府不直接参与的情况下获取国家利益。外交政策研究所认为,从公开化、“基本清白”的莫兰集团到斯拉夫军团,是第一次尝试。但是,斯拉夫军团很快为西方国家知悉“底细”,在叙利亚“外包”给当地政府军的后勤保障和武器供应上也屡出差错。一次失败的战斗后,该组织解散。



6月24日,俄罗斯顿河畔罗斯托夫,普里戈任离开俄南部军区总部所在区域。图/澎湃影像

一个更隐秘、保障更有力的私营军事实体亟待组建。与此同时,为军队供应食品的普里戈任正试图参与更多安全事务。普里戈任曾在给俄罗斯国防部长绍伊古的信中披露,2014年前后,普里戈任还介入过为国防部购买船只的活动,他旗下的多家公司也开始参与国防部和军区采购。

在2022年9月发布的“承认瓦格纳存在”的声明中,普里戈任说,2014年,他“像很多商人一样”,主动招募“去顿巴斯保护俄罗斯人”的军事组织。“2014年5月1日,一个爱国者团体诞生了,后来被命名为‘瓦格纳’。”

不论原因如何,普里戈任和乌特金的合作,被视为私营军事实体的一次成功组合。起初,瓦格纳和顿巴斯战场上其他形形色色的志愿营没什么区别。但普里戈任带来了全球性商业网络和充足的资金支持。《政客》杂志披露的美国政府文件显示,普里戈任的商业帝国为瓦格纳组织提供物质保障,美方专家在其中一份汽车交易中一直追溯到荷兰的经销商。

普里戈任和普京的私人关系也加强了瓦格纳的人气与战斗力。瓦格纳得到克里姆林宫支持,是一些西方国家在2022年之前就指责该组织“是俄罗斯准国家部门”的理由之一。瓦格纳士兵与俄军“格鲁乌”部队共享基地,乘坐俄罗斯空军的伊尔-72运输机全球部署。

麦克法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雇佣兵组织“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世界,加入这个世界的人大多是退役军人,通常有三种:第一种人需要钱;第二种人是不知道他们还能做什么,他们当了太久的兵,回到平民世界不能很好地融入;第三种人是精神病患者,就是想杀人。瓦格纳组织包括所有这三种人”。

但是,在和瓦格纳成员交流时,麦克法特发现,其中一些人“认为这是他们为国家服务的另一种方式”。与此同时,相比其他与俄罗斯有关的雇佣兵组织,瓦格纳的早期成员大多“来自俄罗斯军队中最好的那些部门”。

麦克法特说,与俄罗斯相关的私营军事实体为数不少,一些俄罗斯跨国巨头也有自己的专业安保团队。“但在所有组织中,瓦格纳组织是装备最好、组织最好、规模最大的,是无与伦比的。”

依靠瓦格纳组织,普里戈任获得了经济收益以及更高的政治声望。2018年,约1000名瓦格纳组织士兵进入中非共和国,抵御叛军对首都班吉的袭击。作为回报,普里戈任的下属企业获得了不受限制的伐木权和金矿控制权。反过来,这些经营事业又补充了瓦格纳组织的经费。

虽然普里戈任多年不承认瓦格纳组织的存在,组织内的一些成员也抱怨“平庸的俄罗斯将军”因雇佣兵的战功得到晋升,但美国政府文件显示,正是瓦格纳组织的鲜血,让普里戈任从“普京的大厨”变为“普京圈子成员”。2016年,普里戈任的名声在他被美国政府首次制裁时达到第一次高峰。他后来不无得意地表示:“我对自己出现在名单上一点也不感到失望。如果他们想见魔鬼,就让他们见吧。”

草根边缘人的逆袭

2022年11月4日,俄罗斯民族统一日,瓦格纳组织新总部大楼在圣彼得堡揭幕。这是两栋玻璃幕墙装饰的现代化建筑,高23层,门头有瓦格纳组织的名字及全新启用的“W”标志。这个更中性的符号替换了原本的骷髅头和十字准心。大厦内,24小时媒体实验室向“爱国博主”开放,具有潜在军事应用价值的俄罗斯科技初创公司也可以来寻求种子资金。

这次总部大楼揭幕,标志着普里戈任在俄罗斯政治和社会影响力的最高峰。5万名瓦格纳士兵在2000公里前线鏖战,后方招募中心遍布40多座主要城市,“培养年轻人爱国热情”的瓦格纳青年分支小组正在筹建,克里姆林宫发言人佩斯科夫的儿子也成为瓦格纳的志愿兵,陷入“泥浆和粪便中”。

时光倒退回2022年2月24日,准备发起“特别军事行动”的部门和机构中,并没有瓦格纳的身影。瓦格纳士兵直到3月下旬才首次来到前线。从那时起到五六月间,他们不是前线最活跃、人数最多的雇佣兵组织。完全由俄罗斯国防部控制的“堡垒”公司更受指挥部的青睐。这一切有复杂的背景原因。

普里戈任和俄罗斯国防部最初的合作,是在2008年至2012年担任国防部长的谢尔久科夫任内。谢尔久科夫决定将军队自管的餐饮业务外包,普里戈任获得了超过90%的订单,年收入超过7亿美元。然而,2013年绍伊古接任国防部长后,终止了谢尔久科夫的诸多改革措施,普里戈任商人生涯中最大的项目就此终结。

双方的“磕磕绊绊”由此开始。普里戈任指责俄罗斯军方在叙利亚的战术过时,并缺乏对雇佣兵的保护;俄罗斯国防部官员则批评称,瓦格纳组织在不请示军方的情况下私自行动。矛盾在2018年后变得难以调和:俄罗斯法律从未授予私营军事实体合法地位,普里戈任试图在立法层面改变这一现状,以将自己的权力平台“制度化”。但经过漫长的辩论后,俄罗斯国家杜马否决了这个提议。

俄罗斯专业军事媒体《独立军事评论》披露,在此期间,俄罗斯国防部、财政部、外交部、联邦安全局、总检察长办公室等都对该立法努力做出负面评价,理由是“训练有素的武装团体可能对国家安全构成威胁……物质动机和客户要求可能会压倒一切”。

“政府和雇佣兵集团之间‘似是而非’的关系本身,是一种强大的战略武器,因为这大大降低了政府参与冲突的门槛。”麦克法特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普里戈任的努力方向与现代国家使用私营军事实体的根本利益相悖。此外,“历史确实证明,雇佣兵最大的不确定性在于,他们真的有可能加入战争中的任何一方”。

普里戈任对这次失败的回应,是扩大人身攻击的范围,屡遭其批评的对象包括总统办公厅第一副主任、被西方媒体称为“国内事务沙皇”的基里延科,普京的“亲密战友”、圣彼得堡州州长别格洛夫,以及绍伊古和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然而,普里戈任的攻击未能撼动任何人的位置,一些西方分析人士因此嘲讽他依然是莫斯科“圈子”的草根边缘人。一种说法是,莫斯科精英视普里戈任为“有用的白痴”。

“特别军事行动”开始前,瓦格纳组织在叙利亚和至少六个非洲国家开展活动,海外常驻兵力达5000人。但有接近普里戈任的消息源称,在其主动联系总参谋部的背景下,普里戈任及其雇佣兵在行动之初并未得到参与机会。

转机在5月到来。马里乌波尔之战基本结束之际,瓦格纳组织的一支分队得到了进攻波帕斯纳的任务。这座小城位于卢甘斯克州乌军重镇北顿涅茨克市以南、顿涅茨克州乌军重镇巴赫穆特以东,是打开“顿巴斯决战”北线战场的门户。此前,一支俄军装甲部队在该地附近遭到乌军打击。军事分析人士多认为,俄军“闪电战”计划受阻,正规军前线兵力不足,是瓦格纳组织被委以重任的关键原因。

很难说俄军指挥官是否相信雇佣兵能取得胜利。有瓦格纳成员后来抱怨,攻打波帕斯纳时“一个人只有四个弹夹”。但他们顺利占领了这座小城。后来的战局表明,这与乌军主力放弃北顿涅茨克决战、主动回撤有关。但是,在马里乌波尔之战后“好消息不多”的背景下,瓦格纳组织的第一次关键胜利,得到全国性褒扬。

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学术主任科尔图诺夫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在俄军整体的军事行动中,瓦格纳组织并不是主力。“他们擅长的是城市地区的突破行动。这些城镇由乌军防守,戒备森严,守军战斗力也较强。针对这种情况,瓦格纳组织的经验更丰富,他们也能承受更大的损失。”

麦克法特则认为,在俄军进展不顺利的时候,普里戈任出现在乌克兰,“成为一种政治象征。”攻占波帕斯纳的次月,普里戈任被授予“俄罗斯联邦英雄”称号。乌克兰方面称,这主要是为了“向无能的俄罗斯将军们施加压力”。

2022年12月,普里戈任终于实现了“制度化”理想:瓦格纳在俄罗斯注册为法人实体,性质是“管理咨询公司”。

为何对莫斯科高层“宣战”?

从2022年6月到2023年6月,循着获得联邦英雄称号的“成功路径”,普里戈任在个人社交频道上将自己塑造为能征善战的指挥官,并将进展不顺利的责任推给俄罗斯国防部和总参谋部。麦克法特指出,这其中有真实的一面,也有夸大的一面,需要从瓦格纳内部和外部两个视角加以考察。

乌克兰危机全面升级后,麦克法特和瓦格纳组织成员保持交流,“其中一些人支持战争,也有一些人不支持。但作为雇佣兵,你需要去到你被告知要去的战场。”问题在于,瓦格纳依然需要在非洲保有军事力量,这给了一些前特种兵、前伞兵等资深成员远离乌克兰战场的理由。

另一方面,随着战局发展,俄军在乌克兰需要的瓦格纳组织,不再是精英化的海外雇佣兵队伍。“我认为俄军领导层的想法是,在冬季使用瓦格纳组织消耗乌军,在此期间重新训练一支生力军,可能有10万人左右的规模,然后在春季送上前线。”麦克法特说。为完成任务,普里戈任将自己的部队扩张了约十倍,来源是“特赦犯人”。

普里戈任和瓦格纳官员穿梭于从欧洲到西伯利亚各处的监狱,以“你们听说过瓦格纳么”为开场白,承诺挺过6个月的服役期就能“重获自由”。相比于前职业军人组成的“老成员”,这些人被称为“新成员”,两个群体在组织内严重分化。

凭借比正规军更加严苛的军纪,普里戈任将“乌合之众”的新成员训练为能战之师,比如以严厉的惩罚禁止使用社交媒体、禁止手机存储任务照片、监听士兵通话,并使用测谎仪等方式审查内部的泄密行为。2022年11月,与瓦格纳关联的社交媒体频道发布了一条前罪犯士兵因故被大锤击打“处决”的视频。

在信息时代的战场,这些举措行之有效。但它们不能解决军纪和部队文化的崩坏。麦克法特回忆道,瓦格纳的老成员“其实很尊重俄罗斯军队,因为他们大部分都是前职业军官,在俄军服役了很长的时间”,但新成员不存在“俄军情结”,甚至缺乏爱国热情。另一边,正规军将本就饱受战争罪指控的瓦格纳组织视为“罪犯窝子”。

今年5月,在双方关系公开破裂前夕,瓦格纳组织的部队抓捕了一名俄军校级军官,逼迫他在镜头前承认自己指挥部属在瓦格纳士兵的撤退道路上布雷。几乎同期,普里戈任抱怨了一件更大的事:在巴赫穆特5月的战斗中,俄军一个旅自行撤退,导致失去侧翼支持的瓦格纳军队被乌军包围。

显然,对瓦格纳组织不满的,并不仅是普里戈任口中“一小撮”俄军领导者。而没有正规军支持,普里戈任在乌克兰寸步难行。多份文件显示,瓦格纳在后勤、装备保障和火力支援上严重依赖军方。一定程度上,瓦格纳组织只是一支辅助部队,但是普里戈任出于个人野心夸大了瓦格纳的实力。

麦克法特介绍,据他所知,瓦格纳部队仅装备“二流的、主要是苏制的武器”,其装备水平“总体和乌克兰步兵相当,有一定科技含量,但并非高科技步兵”。2014年顿巴斯战争的经典战例中,瓦格纳组织曾以重火力压制迫使乌克兰志愿营投降。但在2022年底向巴赫穆特推进的过程中,有战地记者看到,几辆乌军坦克就可以不放一炮而轻松逼退没有火力掩护的瓦格纳步兵。普里戈任在一次抱怨中说,他们获得的炮弹供应只有应有数额的10%。

瓦格纳组织负担的巴赫穆特之战,因此被分析人士视为“回到一战的‘绞肉机’模式”。英国政府预计瓦格纳的新兵伤亡率约为50%,美方数据估计瓦格纳伤亡人数超过3万。庞大的伤亡引发了瓦格纳内部老成员的更多异议:“我们的(精英化雇佣兵)品牌哪儿去了?”

“普里戈任对此反应激烈,并非因为他是人道主义者或热爱士兵,而是因为当前的合作模式破坏了这个组织的基础:你无法招募那些知道自己肯定会去送死的人。”麦克法特指出,过高的伤亡率,以及普里戈任无法为下属提供有效后勤保障与装备补给的现实,让他和老成员之间通过精英化、他和新成员之间通过“特赦重生”形成的一体化关系岌岌可危。

普里戈任清楚,一旦双方没有了共同利益,雇佣兵并不会对自己的领导者有多少忠诚度。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瓦格纳很强大,是瓦格纳取得了俄罗斯最近几个月仅有的几次战役级胜利。普里戈任可能因此觉得自己才能拯救俄罗斯。”麦克马特说。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研究员亚历山大·巴乌诺夫指出,这种心态具有代表性:俄军在前线的失利,让一些有影响力的人将目光转向内部,认为“为了赢得外部战争,必须先赢得内部的胜利”。

怀着多种心理,这位雇佣兵头领决定对莫斯科高层“宣战”。

发起最后的摊牌

2022年下半年,普里戈任开始向莫斯科释放强烈的不满信号:先是士兵抱怨,然后升级指控,最后由他本人上场。第一次高潮发生在岁末年初交替之际。瓦格纳士兵在镜头前称俄军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为“狗屎”,因为“我们这里(巴赫穆特)已经没有炮弹了”。

2023年1月,格拉西莫夫提出要求俄军常刮胡子、按规定着军装的新规,结果成为普里戈任“本人开麦”的靶子。“一群小丑试图告诉那些在艰苦的军事工作中疲惫不堪的士兵,必须刮多少次胡子、用什么香水才能见上级。”普里戈任说,“我认为,应该立法对这种行为判处最高50年监禁。”

有分析人士认为,普里戈任的激进言论受到了一些事件的误导。先是去年10月,当俄军从红利曼后撤时,普里戈任与车臣领导人卡德罗夫都攻击了东线指挥官拉平,拉平随后被撤职。然后是今年1月,当普里戈任指责国防部没有在庆祝索莱达尔“解放”时提及雇佣兵的努力后,国防部单独发表声明,“感谢瓦格纳志愿者勇敢和无私的行动”。

后者可能确实出于对普里戈任的安抚,但前者与普里戈任的攻击并无明显关联,拉平此后也顺利“复出”。卡德罗夫以及以梅德韦杰夫为代表的俄罗斯政坛强硬派声音,有时发出和普里戈任相似的观点,给他造成了一种错觉。科尔图诺夫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些强硬派声音大多是为了谋求政治上的利益,重点指向乌克兰及西方。普里戈任恰恰相反。为了攻击“内部的敌人”,他甚至在5月的一次采访中公开表示“我相信今天的乌克兰军队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之一”。

一些俄罗斯反对派媒体援引不具名官员的信源称,普里戈任升级言论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曾得到“承诺”:如果确有证据证明国防部高层有将领阻碍瓦格纳组织的工作,相关责任人会“上法庭受审”。普里戈任确信自己提供了绍伊古和格拉西莫夫的证据。但是,和他在战前对两人的频繁指责一样,这些攻击没有得到回应。相反,博弈的另一方对普里戈任展现了“实力”。

今年2月,普里戈任公开表示,瓦格纳组织已“完全停止”招募囚犯到前线作战。乌克兰和西方情报部门称,普里戈任是被迫让出了自己最重要的士兵征召渠道,其原因可能是正规军对瓦格纳“新成员”的作风感到难以忍受,或者国防部已经开始研究整合雇佣兵的方案,而吸纳大量罪犯进入军队不是一个合理的选项。

普里戈任以进一步升级的言论和行动给予反馈。他警告“士兵们会站起来,然后他们的亲人会站起来”,于是前线的分歧“可能以革命告终,就像1917年那样”。另一次抱怨炮弹不足时,他使用了“快乐的祖父认为这没关系”的说法,被指为借鉴了俄罗斯反对派对普京的蔑称。随后,普里戈任迅速收回了这一言论。

之后,普里戈任呼吁“枪杀绍伊古”,并声称俄罗斯国内的人民给他写信,建议他“采取智利式的解决方案”。唯恐自己对原智利独裁者皮诺切特发起军事政变的暗示还不够,普里戈任进一步描述了“体育场里的俄罗斯精英被持机关枪的武装人员包围”的场景,以对应皮诺切特政变中智利精英被囚禁在体育场内,遭到酷刑和随意处决的往事。

此外,基本占领巴赫穆特城区后,普里戈任决定主动撤军,由俄罗斯正规军负责抵御乌军已经开始的反击。“战争研究所”指出,如果俄军在未来几周内丢失巴赫穆特,“受到指责的将是正规军,而普里戈任的‘巴赫穆特大捷’将不受影响”。

在这种情况下,普里戈任已逐渐成为俄军前线的威胁。有媒体评论道,“这些因素加起来,非常像一位政治家正在为竞选活动或武装政变做准备”。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教授谢尔盖·拉琴科指出,普京的领导体系允许下级之间的竞争,但“永远不能破坏垂直领导体系”。他认为普里戈任正在跨越红线,如果普京再不回应,克里姆林宫的权威将被削弱。

一项普里戈任最无法接受的关键政策在此前后出台。6月10日,国防部副部长潘科夫正式宣布,所有“志愿部队”要在今年年底前和国防部签署合同,接受俄军统一管理。绍伊古、普京先后签署并批准该法令。普里戈任发表了愤怒的声明,拒绝与国防部签署任何合同,声称“绍伊古无法正确管理军队”。

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研究员巴乌诺夫指出,普里戈任得以进入普京“圈子”,就是因为能领导瓦格纳组织提供不能由政府出面完成的“精细服务”。失去对瓦格纳的领导权,意味着他将失去所有政治上升空间。也有分析指出,瓦格纳“易主”将危及普里戈任在非洲的个人经济利益,“这是最后一根稻草”。

普里戈任也觉察到自己的影响力将遭到毁灭性削弱。有俄罗斯媒体称,最后时刻,他曾拨通克里姆林宫的电话“提供替代解决方案”,如将瓦格纳纳入国民警卫队,但被拒绝。

据称来自“普里戈任熟人”的信源说,普里戈任“发起了这场摊牌,并希望直到最后一刻普京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但普京最终还是“选择了绍伊古和俄罗斯军方”。毕竟,在普里戈任还没有成为“普京的大厨”时,绍伊古已经是助力普京成为总统的莫斯科政坛关键人物。普里戈任努力挤入精英行列时,绍伊古早已和普京一起度假、钓鱼、狩猎、晒日光浴。

6月23日,以“俄罗斯国防部袭击了瓦格纳后方基地”为由,普里戈任带着2.5万名雇佣军官兵,开始了“向莫斯科进军”的失败冒险之旅。

会有下一个普里戈任吗?

从经商之初开始,普里戈任就勇于试错。1996年,为了给开在旧海关大楼的第一家餐厅招徕人气,他先后找来了英国调酒师、芬兰鹅肝和脱衣舞女郎。直到有一天,四位“德高望重”的绅士向普里戈任表达了对餐厅独特进口美食的喜爱,同时要求撤去“妨碍氛围”的脱衣舞女郎。普里戈任回忆道:“我意识到我们成功了。”

普里戈任自诩为开放、亲民又任性的草根成功者。餐饮事业成功后,普里戈任定下一条规矩:永不举办需要关闭餐厅的封闭式聚会。因此被他拉入黑名单的各界名人越来越多,直到普京到来,要求餐厅不许因自己的到访而关门。

但是,普里戈任6月23日的“试错”,终结了他和普京自用餐相识以来长达二十余年的关系。“向莫斯科进军”失败后,他解释称,行动并非针对俄罗斯领导人,而是避免“瓦格纳被摧毁”,并追究那些“因不专业行为而犯下大量错误的官员的责任”。他承认行动中不得不击落了俄罗斯军方的飞机,还说,为了避免俄罗斯军人进一步流血,瓦格纳组织选择了停止行动。

“爱国”,是普里戈任引以为豪的标签,他据此将瓦格纳组织与历史上所有雇佣兵团体区分开来。16世纪,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已经定性过雇佣兵:“不忠实者”。这和他的亲身经历相关:在佛罗伦萨和比萨的一场战役中,佛罗伦萨的10名雇佣兵头领在接受贿赂后叛逃。

如今,趁着“军事叛乱”的余波,西方和乌克兰情报机构正准备对失去领导者的瓦格纳组织施以相似的手段。麦克马特介绍,这些措施可能包括:通过去中东或非洲的更有利的合同,诱导资深成员离开;以承诺“不遣返”“不追责”的方式,诱导犯人士兵逃亡或投降。

不过,这些举措在西方充满争议:瓦格纳组织被控诉的严重犯罪实在太多,种族灭绝、攻击平民、酷刑折磨、斩首、在民用道路上铺设地雷……坚持“国际追责”,是乌克兰政府的立场。

科尔图诺夫和麦克马特都认为,瓦格纳成员“并不那么容易叛变”。麦克马特认为,普里戈任成功打造了“俄罗斯的黑水公司”:虽然是私营军事实体性质,但“只为一个国家、一个政府服务”。普里戈任的前助理马拉特曾说,这和瓦格纳组织内部的意识形态宣传相关,他认为普里戈任的信仰接近于“斯拉夫新异教”,其最主要特征就是强调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

然而,瓦格纳组织的未来并不明朗。一个信息在俄罗斯军事博主流传:瓦格纳士兵在“叛乱”期间共杀害俄军飞行员13名。“在俄罗斯空军中,这些死亡不会轻易被遗忘。”一位国防部官员6月24日接受媒体采访时愤怒指责:“他(普里戈任)是个叛徒,一个王八蛋!他唯一的祖国就是金钱,金钱就是他的祖国!雇佣兵永远不会效忠他们的国家!永远不会!”

在准备整合瓦格纳组织的同时,俄罗斯国防部也已经开始培养自己的私营军事实体。有消息称,一支与绍伊古有密切联系的武装已被部署到顿涅茨克战场,该团体的名字就叫“爱国者”。

“这场战争中,俄乌双方都在使用各式各样的第三方武装,有的叫雇佣兵,有的叫志愿者。”科尔图诺夫说,随着战争继续,俄军的私营军事实体还将继续发挥作用,而乌克兰方面的志愿者则将更加“国际化”。“但我们需要牢记的是,这些参与者或许是有用的,但他们不会改变冲突的整体逻辑。这不是某个第三世界小国的冲突,一两千人就可以改变战局走向。这是百万人参与的大战。归根结底,俄乌战场的未来是由双方的正规军作战决定的。”

记者:曹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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